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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喂?同志您好,我找顾延卿,请问他出任务回来了吗?”
岑婧怡牵着两岁的女儿,站在电话亭前,三年来第不知道多少次将发黄的白色话筒放在耳边。
电话那头传来通讯员的回应:“顾延卿?他前两天打报告休假,已经走了啊,他没提前联系你吗?”
休假?
岑婧怡微微一愣,心里没有丝毫波澜。
她的情绪,已经被这三年来,所有联系不上顾延卿的电话消耗完了。
现在得知顾延卿要休假回来,她心里只有一个感觉,松快。
回来了就好,茵茵的事已经不能再拖了,她得尽早带茵茵去大城市的儿童医院求医。
顾延卿作为茵茵的父亲,他若愿意尽作为父亲的责任,给予医疗费的支持最好。
如果不愿意,那她就和他一别两宽,趁早在带茵茵离开前,和他办理完离婚手续。
挂断电话,岑婧怡抱起肉嘟嘟、扎着两根羊角冲天辫的女儿,朝路边的树荫走去。
沿着树荫,走了二十分钟,回到播音室。
来不及擦满头热汗,将趴在肩膀睡着的闺女放在拼在一起的两张凳子上后,就转身去拨弄起了播音设备。
外头的大喇叭滋滋啦啦响了一阵,很快播放起《歌唱祖国》。
歌曲播完,是领导人最近的讲话录音。
趁播放录音的间隙,岑婧怡才有工夫转身照看孩子。
两岁的茵茵在凳子上呼呼大睡,热得汗毛全部黏在额头上,鼻尖也冒着细小的汗珠。
岑婧怡拿起靠着凳子腿的蒲扇,给孩子轻摇扇风。
这两年多以来,她们娘俩的日子天天都是这么过的。
三年前,她和顾延卿经人介绍结婚。
新婚第二天,顾延卿就收拾东西回了部队,从此杳无音讯。
留下她一个人在陌生的婆家,因为无中生有的谣言,被全家人冷眼、排挤。
在她八个月早产生下闺女茵茵后,婆家人更是以她生的是野种为由,不顾她和孩子还在医院,直接将她的行李全部丢了出来。
幸好给她接生的医生正好是父亲生前教过的学生。
医生联系了些当年的同学,给她凑了笔钱。
靠着那笔钱,她和当时瘦弱得连喝奶都没力气的闺女,艰难活了下来。
出月子后,父亲的另外一位学生就介绍她来镇上做了播音员。
是临时工,一个月只有八块钱工资,但好在有宿舍,也能吃食堂。
就这样,她们母女俩在这间小小的播音室度过了两年。
当年瘦得小猫一样的早产儿,长成了肉嘟嘟的小姑娘。
当年手忙脚乱,连尿布都不会换的新手妈妈,也在无数个崩溃又自愈的夜晚中,锻炼成如今能边轻松工作、边带娃的母亲。
播放完领导人的讲话录音后,岑婧怡又在话筒前,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念了几条时事新闻,这一阶段的工作便结束了。
她单手抱着还没睡醒的孩子,锁好播音室的门,往宿舍的方向走去。
距离宿舍还有五十多米时,瞧见一个穿着碎花短袖衬衫的身影,正扒着她的宿舍门缝往屋里看。
是顾芳芳,顾延卿的妹妹,也就是她的小姑子。
“哎!二嫂,你回来啦!”顾芳芳一撇头瞧见岑婧怡,立马小跑着迎上去。
顾芳芳伸手要将茵茵接抱过去,被岑婧怡不着痕迹侧身避开。
“有什么事吗?”岑婧怡语气如她没有波澜的眉眼那般,清冷、疏离。
顾芳芳背手在身后,看着岑婧怡单手开了门,又跟着岑婧怡走进逼仄但整洁的宿舍。
“二嫂,我要进县城一趟,你能不能……给我三块钱?”
岑婧怡早有意料,将孩子轻轻放在床上,头都没回,“我没钱。”
顾芳芳不死心,晃着肩膀撒娇:“二嫂~你就当是借给我吧?好不好?等我参加工作挣钱了,立马就还你。”
岑婧怡转身面对她,“我真的没钱,茵茵这个月月初发烧,光住院费就花了五块。”
闻言,顾芳芳下意识看向茵茵的眼里闪过一丝嫌恶。
一个野种赔钱货而已,有必要花这么多钱去看病吗?
她很快敛去眼底情绪,继续央求:
“二嫂,我这次进县城真的是有正事,你能不能去帮我借几块钱?你在镇上上班,肯定能借到钱的!”
“我可是帮你要到了二哥的通信地址,后来又帮你要到了二哥军区的电话呢!”
不说这个还好,说到这个,岑婧怡的眼神骤然冷了下来,自然红润的唇也紧抿成了一条直线。
“我没给你钱吗?”岑婧怡压着声音质问。
“我怀茵茵三个月的时候,你说你能帮我要来你二哥的联系地址,又说你考试需要报名费,我就给了你六块钱。”
那是她身上仅剩的六块钱。
她怀揣着希望,以为往那个地址寄信,就能等来顾延卿的回应。
可是她的信一封接着一封,全部石沉大海。
顾芳芳眸光微闪,有些心虚。
“我出月子,你又来找我,说能给我顾延卿军区的联系电话,我是不是又给了你五块钱?”岑婧怡往前逼近她。
顾芳芳无言反驳,被逼得连连退到了门外。
“你走吧。”岑婧怡扶上门板,冷声赶人,“我不欠你,也不欠你们顾家的。”
“等你二哥回来后,我会跟他离婚,从此我和茵茵跟你们顾家再没有任何关系。”
说完直接关上了房门,上了门闩。
顾芳芳没想到岑婧怡竟然会直接赶她出来,羞恼得红了脸。
她攥紧拳头,转身就去找等在附近的亲妈。
“妈!这个贱人不知道吃了什么枪药,一分钱都不肯给我就算了,还把我赶了出来!”
蔡金花一听,两条只有半截的眉毛立马高高吊起。
“什么?这个狗娘养的,敬酒不吃吃罚酒!”
蔡金花颠着身上的肉,气冲冲就朝岑婧怡的宿舍奔去。
‘砰砰砰!’
宿舍门板被蔡金花拍得震天响。
床上的茵茵被吓得一个激灵醒过来。
坐在床头的岑婧怡赶紧放下手头的书,将孩子抱进怀里。
“姓岑的小娼妇!你给我出来!”蔡金花嘹亮的嗓门穿透门板。
“我们顾家倒了八辈子霉了,娶了你这么个搞破鞋的臭婊子!”
“要不是你生了个野种,丢尽我家老二的脸,我家老二会在部队,三年都不回家吗!”
眼看附近有人出来看热闹,蔡金花嚎得更来劲儿了。
“大家快出来瞧一瞧,看一看啊!这个岑婧怡,是个搞破鞋的!和我儿子相亲前,就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了!”
“她怀着野男人的孩子,嫁给我儿子,后来还不要脸地生下了那个野种!”
岑婧怡捂着怀里茵茵的耳朵,听着门外传来的污言秽语,气得脸上涨起愤怒的红。
她被骂什么都无所谓,但是她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受半点欺负!
垂眸对上女儿茵茵那双闪烁着害怕的大眼睛,她松开手,柔声哄:
“茵茵,你自己捂着耳朵,妈妈出去把坏人赶走,好不好?”
茵茵重重点头,两颊的婴儿肥轻颤,白白嫩嫩的小手乖乖捂上自己的小耳朵。
岑婧怡将茵茵放在床上,弯腰从铁架床下拿出热水壶。
将满满一壶冒着热气的水倒进脸盆,她端着脸盆朝门口走去。
打开门闩,直接往门外泼了小半盆热水。
蔡金花反应还算迅速,‘嗷’的一嗓子往后连退几步。
饶是如此,滚烫的热水还是溅了不少在她身上。
“你…你你个贱人!你敢用开水泼我!”
蔡金花眼珠子瞪得几乎要突出眼眶,气势汹汹就要上前找岑婧怡算账。
岑婧怡做了泼水的动作,吓得她又赶紧往后退。
周围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后退三舍,生怕受到波及。
岑婧怡冷着脸,“再在我门口胡说八道,我这盆开水,泼的就不是地上了!”
岑婧怡从小跟着身为教师的父亲长大,从小受的教育是‘与人为善’。
这辈子她跟人起正面冲突的次数屈指可数,其中半数都是被她这个蛮横不讲理的婆婆给逼的。
上次她跟蔡金花闹得这么凶,是茵茵五个月的时候。
那次蔡金花带着一男一女来到她宿舍,说什么帮茵茵找了对好爸妈,只要她让人把孩子抱走,就能搬回顾家,继续做顾家的媳妇。
蔡金花和那对男女不顾她的反对,强行上手抢她怀里的茵茵。
她被逼得没办法了,奋起取下挂在墙角的菜刀,胡乱挥刀砍着追了出去,这才保护了自己和孩子。
赶走蔡金花后,她抱着吓坏了的孩子虚脱地瘫坐在地上,痛哭了一场。
也就是那次,她彻底对顾延卿失望,决定跟顾延卿离婚。
“妈!妈!”顾芳芳这时候从远处奔来,拉住不信岑婧怡敢动手的蔡金花。
“妈,你忘了她上次发疯拿刀砍人的事了?她什么都做得出来!”
顾芳芳的声音从牙缝挤出来,提醒蔡金花。
蔡金花一个激灵反应过来,对上岑婧怡那双清冷带着怒意的眸子,心里瞬间发起了怵。
“二嫂。”顾芳芳瞥了眼周围看热闹的人,又脆生生地道:
“我和妈就是想来看看你和茵茵,你怎么能这样对妈呢?”
“算了,既然你不欢迎我们,那我们就先走了。”
顾芳芳扯了扯蔡金花的手,低声提醒:“妈,别跟她浪费时间了,不然一会儿就赶不上去县里的班车了。”
蔡金花后知后觉,马上顺着顾芳芳的话道:“对!既然你不欢迎我们,那我们就先走了。”
母女俩拉着手就要走。
岑婧怡看着她们面不改色颠倒黑白的嘴脸,气得将剩下半盆开水全部泼了出去。
蔡金花顾芳芳饶是有提防,赶紧躲开,也还是被泼到了脚后跟。
两人嗷嗷叫唤着,赶紧脱下水晶凉鞋,查看已经发红破皮的脚后跟。
没等两人从疼痛中缓过来,就见岑婧怡放下脸盆,回屋去又拿了个热水瓶出来。
“妈!妈!她又来了!快走!”顾芳芳吓得顾不上穿鞋,拉着同样提着鞋的蔡金花。
两个人赤着脚赶紧跑远。
岑婧怡站在宿舍门口,眼角绯红,胸口微微起伏。
她手里的热水瓶哪里还有热水,是个空瓶。
环视一圈看热闹的众人,她什么都没有解释,捡起脸盆回了屋。
“茵茵,是不是吓坏了?”岑婧怡蹲在床边,双手捧着女儿肉嘟嘟的小脸柔声询问。
茵茵眨巴着大眼睛,摇摇头,然后张开肉嘟嘟的小手搂住了岑婧怡的脖子。
岑婧怡一下就笑了,也哭了,觉得对不起孩子。
不知道是早产的原因,还是小时候受到过惊吓,茵茵直到现在都不会说话。
可是这不影响她的懂事、可爱,不影响她是附近最讨人喜欢的小姑娘。
蔡金花顾芳芳母女俩乘坐班车,到了县城。
又轻车熟路地去到市场。
母女俩挽着手,一边挑选店家挂出来的衣裳,一边继续不解恨地咒骂岑婧怡。
街的另一头。
一个短袖白衬衫、黑色长西裤,身材高大结实却又不过分壮硕的男人正在挑选女士连衣裙。
他的脚边,放着一个超过他膝盖高的硕大迷彩背包。
中年女老板怀里抱着几件没被挑中的连衣裙,卖力地推荐:
“哎呀,你媳妇儿穿这件肯定好看!这个黄色最亮,最衬肤色了!还有这收腰的设计!”
男人轻皱着剑眉,似乎不够满意。
女老板急了,“哎呀,那你有没有照片嘛?我看一眼照片,给你推荐更合适的嘛!”
闻言,男人迟疑片刻,从靠近心脏的上衣口袋里,拿出一张掌心大小的双人半身照。
这是三年前,他和岑婧怡去拍结婚照时,偷偷让相馆老板多洗出来的一张。
三年过去,照片旧了,上面略显拘谨青涩的男人褪去了残余的男孩气,已经完全长成了成熟男人的沉稳模样。
就是不知道当年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女孩,是不是也有了变化。
顾延卿指腹轻摸照片上女孩的脸,眼里闪过缱绻温柔,将照片递给了女老板。
“哎哟!兵哥你这不是闹吗,你媳妇长这模样,穿什么不好看啊!”
“真的!我敢打包票,你媳妇随便穿哪件连衣裙,你俩站一块儿,都绝对跟画报里走出来的模特儿似的!”
“你尽管买吧!要是不合适,回头你俩再拿来换,成不成?哎哟可别在我这耽误工夫了,赶紧回家看媳妇儿去吧!”
最后一句话说到了顾延卿的心窝上。
他耳根不明显地红了红,从长裤口袋里掏出刻印着‘某某部队’的黑色真皮短款钱包。
“就这件黄色的,多少钱。”
女老板刚要报价钱。
“啊!”街的那边传来一声惊喜的喊叫。
紧接着就见顾芳芳从远处奔过来,直接扑进顾延卿怀里,双手环抱住顾延卿的腰。
“哥!你回来了!你啥时候回来的,咋不跟家里说一声啊!”
蔡金花也两眼放光冲上来,抓着顾延卿的胳膊,“哎呀!真是延卿啊!真是你回来了哈哈哈!”
顾芳芳注意力很快转移到那件黄色连衣裙上,拿起来就往身上比划。
“二哥!这是你准备给我买的礼物吗?真好看!”
见到三年不见的母亲妹妹,顾延卿刚毅严肃的脸柔和了几分。
他的目光很快从两人身上挪开,看向两人来的方向。
“婧怡呢?她没跟你们一起来县城吗?”
蔡金花和顾芳芳瞬间被问得僵住了。
蔡金花拉长了脸,“好好的,提那个贱货做什么!”
听到这个称呼,顾延卿脸上的柔和瞬间被冰封。
声音也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不悦:“妈,你说什么?”
蔡金花浑然不觉,一边摆弄顾芳芳比在身上的连衣裙,一边满不在乎重复:
“我说,好好的你提那个贱货做什么!”
“你放心,那个不要脸的贱货,早就在生下杂种后,就被我赶出来了。”
“这次你回来啊,赶紧把她休了!妈再给你介绍个更好的媳妇,或者你们部队有没有什么领导的闺女是单着的,你想办法娶……”
蔡金花终于察觉顾延卿的脸色不对劲了。
她磕磕巴巴:“你怎…怎么了?”
顾延卿身上的肃杀之气让人汗毛倒竖。
顾芳芳和中年女老板都跟着局促紧张了起来。
顾延卿目光阴沉,低哑的声音没有起伏,却冷到了极点:
“她现在在哪儿?”
蔡金花脑子还没转过来,嘴就自己回答了:“在镇上,政府职工的宿舍……她不知道从哪儿找的奸夫,给她安排了个播音员的活。”
顾延卿太阳穴猛地跳了跳,弯腰提起腿边的大背包。
他转身朝市场出口的方向大步走。
没走几步,突然就跑了起来,一阵风似的,引起整条街的侧目围观。
“哎哟!糟了!”蔡金花后知后觉拍大腿,“你二哥他不会是才知道这档子事吧?我不是托咱村的二狗子跟他说了吗?”
“快走快走!”她拽顾芳芳,“咱们也赶紧回去,不然你二哥气急了,不小心闹出来人命就不好了。”
顾芳芳反过来拽她,丝毫不担心,“哎呀妈,你操这份闲心干啥,我二哥手下有分寸!咱们要是现在回去,来回的车费就白花了!”
蔡金花一听,好像是这么个理,立马不说去追已经跑得没影的顾延卿了。
顾延卿拿出执行任务时奔跑的速度,一路狂奔到汽车站。
刚好碰见一辆发往镇上的班车开出来。
他不顾危险,张开手挡在车前拦停车辆,成功上了车。
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,他很快平复呼吸,看着窗外想起母亲蔡金花说的那些话。
生完孩子就被赶出来……
这几年,她带着孩子在外面,该活得有多辛苦?
中弹后无麻药生取弹片时都没流一滴泪的铁血男儿,这时红了眼眶。
无尽的懊悔、愧疚充斥满他的胸腔,使得他每一口呼吸都能感受到深刻的痛意。
班车摇摇晃晃,驶过平缓的柏油路、驶过颠簸的土路,开了两个半小时,终于在小镇停下。
顾延卿一路打听,很快找到岑婧怡和茵茵住的宿舍。
宿舍门上了锁。
岑婧怡带着茵茵到广播室去了。
正值下班时间,大喇叭里放着旋律激昂的红歌。
红歌播完,女人温柔娴静的嗓音从喇叭里传出:“同志们下午好,现在是1988年7月15日下午5点36分,现在播报今日的失物招领……”
顾延卿一下就认出了岑婧怡的声音。
他在宿舍门口高出地面的路沿坐下,眉心轻拧,静静听着岑婧怡的播报。
听着听着,又失了神。
她要工作,那孩子是谁在看?
孩子是男孩女孩,是像她多一点,还是……
广播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。
住在宿舍的职工们陆陆续续从食堂打饭回来,都对坐在地上失神的顾延卿投去了好奇的目光。
有些上了年纪的妇女,直接小声议论,通过靠在门口上的迷彩大背包猜出顾延卿的军人身份。
“婧怡,打饭回来啦!”
突然,一声招呼从不远处传来。
顾延卿立马从思绪中回神,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。
只见岑婧怡正笑着和人打招呼,露出的侧脸素净、白皙,连接着一截纤细的白颈。
她上身穿着洗得发白、有些宽大不合身的棕色纹短袖衬衫,下身穿着同样灰扑扑的长裤。
明明是二十五六岁正好的年纪,却打扮得简直要比蔡金花还要老气。
相比较起来,她右手牵着的小娃娃穿着一件黄色的、娃娃领泡泡袖连衣裙,很是亮丽。
顾延卿的目光不由在茵茵脸上停留,用目光描绘茵茵的长相。
除了肉嘟嘟的脸蛋,茵茵的五官长得更像岑婧怡,细而黑的眉毛、明亮的大眼睛,还有挺翘的小鼻子,以及轮廓形状刚刚好的唇。
可以看得出来,岑婧怡自己过得朴素,但将孩子养得很好。
一时间,心痛和悔恨无以复加。
他迈开沉重的步子,想朝母女俩迎上去。
岑婧怡这时候感觉到女儿茵茵拽了拽自己的手,正想低头朝女儿看去,结果猝不及防对上了顾延卿的视线。
刹那间,时间好像停止了流动,所有的声音都被屏蔽了。
三年未见的夫妻遥遥相望。
一个眉眼清冷、翦水秋瞳里未见波澜;一个面色刚毅、剑眉星目中满是情绪涌动。
没过几秒,又好像过去了很久,岑婧怡捏了捏女儿茵茵的手,牵着茵茵继续往前走。
从顾延卿身边经过时,她没有停留,直接用钥匙打开了宿舍门。
她牵着茵茵率先进了屋。
回头看到高大的男人驻足在木质门槛外,一副不敢进来的样子,她垂了垂眸。
“进来坐吧。”
顾延卿单手提着包,走进空间狭小,地面还有些潮湿的宿舍。
用不到两眼,就将整个宿舍收入了眼中。
里头靠墙右侧,摆放着一张约有一米五宽的铁艺床,床旁有张断了只腿、用碎砖支着的掉漆书桌。
靠近门口这边,进门右手侧放着些做饭用的简易工具。
中间床尾的位置,则是放着两个大箱子。
岑婧怡将网兜装着的饭盒放在大箱子上。
将孩子抱去门口的洗脸盆洗干净手,然后折回来打开饭盒。
她弯腰将勺子塞进孩子的手里,温声道:“茵茵先吃饭,妈妈有点事要跟……”
“你爸爸说。”
爸爸这个词汇对茵茵来说是陌生的,她扭头用明亮的眼睛看着顾延卿,眼里满是对陌生人的好奇和打量。
顾延卿的眼眶一下就热了,忍不住朝孩子靠近。
岑婧怡眼角余光看见他的动作,没作声,直起身走去拉开书桌的抽屉。
“这是茵茵出生时,我和她的住院资料,上面可以证明她是早产出生。”岑婧怡隔着一米远,将厚厚一沓纸张递给顾延卿。
她垂着眸,没有情绪起伏地继续说:“如果这些还不足以让你相信她是你的孩子,我听说沪市那边已经有亲子鉴定技术……”
“不用!”顾延卿哑声打断她的话,“我信。”
岑婧怡默了默,收回拿资料的手。
“对了,因为你妈妈不承认茵茵的身份,所以我把茵茵的户口上在了我的名下。”
顿了顿,她又说:“如果你最近方便的话,能不能麻烦你去帮我开一张介绍信,我要带茵茵去外地看病。”
“我是临时工,单位没法给我开介绍信。”
“我的户籍所在地那边,街道办的人说我已经出嫁,介绍信得你们村的村委开。”
“我去找你们村里的村委会,他们又说我的户口没迁到你们家,也不能给我开。”
“当然,如果你不方便,我们也可以办理离婚手续。”
去外地看病……
离婚手续……
接连的信息像熔浆化作的利刃,插进顾延卿的胸膛,疼得他眼角迅速绯红。
他变得苍白的嘴唇翕张,想说些什么,又觉得此刻什么言语都十分苍白。
过了好久,久到小茵茵都察觉出气氛不对。
小家伙仰起沾着几颗米粒的小圆脸,朝岑婧怡和顾延卿看去,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。
岑婧怡注意到女儿,对女儿露出温柔的笑容,“茵茵,不要走神,快乖乖吃饭。”
“茵茵……”顾延卿声音发哑,像是已经很久没有开口说话。
“她叫茵茵?”
岑婧怡笑意稍敛,依旧垂着眸,“嗯……大名叫顾婉茵。”
“很好听。”顾延卿给予肯定后,空气又陷入了静默。
岑婧怡在茵茵面前蹲下,接过茵茵手里的勺子,熟练地喂茵茵吃起了饭。
茵茵乖巧地配合张口、咀嚼,时不时看顾延卿一眼。
看着女儿乖巧的模样,顾延卿心头一片柔软,同时愧疚也再次像潮水一样涌来,将他淹没。
“茵茵她…生的什么病?”他声音暗哑问。
岑婧怡用勺子刮饭盒壁的动作顿了顿,“哑症,茵茵她不会说话。”
顾延卿闻言满眼愕然,才察觉从见面到现在,小家伙都没有说过一句话。
他们的女儿,这么漂亮可爱的一个孩子,竟然不会说话?!
一时间,他掉进了更深的愧疚漩涡,心痛如绞。
“去医院看过吗?”
“去县里的医院看过,医生查不出原因,建议去大城市的医院检查。”
岑婧怡顿了顿,“我还没攒够钱,所以一直没能带她去看。”
顾延卿从她话里捕捉到重要信息,紧蹙起眉头,“我每个月寄回来的津贴,你没有收到吗?”
岑婧怡没有波澜轻轻摇头,“我早产住进医院的第一天,就被你母亲赶出来了。那之前,和那之后,我都没拿过你们顾家任何一分钱。”
她垂了垂眸,继续说:“我不要你的钱,但你作为茵茵父亲,如果可以,我还是希望你能在茵茵的治疗费上能给予一定支持。当然,你要是不愿意的话,我也不会勉强,咱们把婚离了,你放弃茵茵的抚养权就行。”
听到岑婧怡这么轻描淡写地述说曾经的遭遇,且再次提及离婚,顾延卿呼吸都带着痛意。
他喉头哽塞,声音喑哑着承诺:“你放心,茵茵是我的孩子,我一定不会逃避我应尽的责任。”
至于离婚,他只字不提。
岑婧怡也没再说什么,继续给茵茵喂饭。
“能让我喂她吗?”顾延卿突然请求的语气说。
岑婧怡喂饭的动作顿了顿,没回答,而是问茵茵:“让爸爸喂你吃饭,可以吗?”
茵茵两腮鼓鼓的,重重点点头,表示同意。
于是,饭盒和勺子到了顾延卿的手里。
顾延卿第一次喂小孩吃饭,动作生疏,显得笨手笨脚。
好在茵茵听话,一顿饭算是顺利吃完。
顾延卿放下饭盒勺子,指腹粗粝的手捏走黏在茵茵脸上的米粒。
眼角余光看见岑婧怡也已经吃完饭,正准备拿着空饭盒站起来。
“我去洗。”他主动请缨。
伸手从岑婧怡手中接过饭盒时,粗粝温热的手触摸到岑婧怡有些冰凉的手指。
只是短暂的接触,他就能感觉出来,那双指如削葱的手变糙了。
他记得,三年前,那双手柔软似无骨,抵在他的胸膛上软绵绵的触感。
她是吃了多少苦,一双纤纤玉手才会变成今天这副模样?
刷完饭盒回来,顾延卿又主动把空间不大的宿舍收拾、打扫了一遍。
岑婧怡和茵茵并排坐在床沿。
看着屋外天色越来越黑,岑婧怡几次话到嘴边,终于开口:
“天快黑了,你还是快点回去吧。”
顾延卿将挪开的箱子放回原位,满头是汗直起身。
他身上的白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,黏在身上,凸显出轮廓分明却又不过分夸张的胸肌形状。
“好,你们早点休息,我明天再来。”
顾延卿目光又落到女儿茵茵的脸上,“茵茵,你喜不喜欢吃糖?爸爸明天买糖来给你,好不好?”
茵茵的眼睛立马就亮了,肉嘟嘟的脸上也扬起了灿烂的笑容。
小家伙重重点头,垂在床边的小脚丫不自觉晃了起来。
顾延卿单手拎起自己的迷彩大背包,岑婧怡抱着孩子送他到门外。
顾延卿一转身,就听见后面有关门声传来,紧接着是上门闩的声音。
扭脸看去,他和岑婧怡茵茵之间,果然已经被陈旧厚重的掉漆门板隔住了。
心房好像也被什么隔住,跳动显得不顺畅。
他皱起英眉,迈步走进黄昏中,拖着夕阳朝村里的家走去。
回到村子时,天已经完全黑透,只有星星点点的煤油灯光从各家窗户溢出来。
在这样的黑夜中,钨丝灯泡的光亮就显得格外耀眼。
顾延卿从一栋开着电灯的新房子面前走过,正要继续朝前走。
就听见新房子里传出熟悉的声音。
蔡金花:“哎呀,都这个点儿了,延卿怎么还没有回来啊?该不会真出什么事了吧?”
顾芳芳不以为意:“能出什么事,顶多是被那个贱人缠住了呗。”
顾大军,也就是顾家长子嘿嘿笑了两声,笑得不怀好意。
听他道:“延卿不会被那贱人一吹枕边风,就信了那贱人的话,信那个小哑巴是他的种吧?”
“那可说不好!”一道尖锐女声接话。
是顾大军媳妇——李永芹的声音。
李永芹讥诮刻薄道:“那个狐狸精,连自己的大伯哥都敢勾引,还在外头找了那么多姘头,有什么是她做不出来的?可别叫延卿染了她身上的脏……啊!”
突然出现在门口的高大身影,吓了正说话的李永芹一大跳,凄厉尖叫出声。
家里其他几人也朝门口看去。
只见顾延卿站在门口,脸色沉得几乎能滴出水来,身上更是散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气息。
刚说完岑婧怡坏话的顾芳芳顾大军没由来地感到心虚,从崭新的木头沙发上起身,像被训的新兵一样缩着肩膀站直。
蔡金花一如既往的没眼色,欢天喜地迎上去。
“哎呀!老二你可算回来了,我们刚刚还在念叨你呢!你吃过饭了没有?饿不饿?”
蔡金花伸手去接顾延卿手里的包,一拽,没拽动。
顾延卿目光自上而下,痛苦复杂地看着穿着崭新衣服的母亲,脑海中浮现出岑婧怡身上那褪色发白的不合身衬衫。
“家里什么时候盖的新房?”他没头没尾地问。
蔡金花乐呵呵答:“你走后不到一个月,就开始挖地基了!后来干干停停,建了七个月,才建好的!”
“咋样,敞亮吧?现在咱家的房子,可是咱村最好的房子,全村就咱家住上了平房!”
顾延卿的眼睛被眉骨投射下的阴影遮住,叫人看不出他眼底的情绪。
他又问:“花了多少钱?”
蔡金花还是没察觉什么不对,“这哪里算得过来,都是没钱了就停工,等你寄钱回来了,就开工。”
顾大军这时候听出点不对味来了,赶紧冲上去,拉蔡金花的胳膊。
他笑呵呵对顾延卿说:“延卿,咱们兄弟俩,一个出钱、一个出力,盖了这么好的房子,全村都说咱兄弟俩有本事呢。”
顾延卿锐利的目光落到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哥哥身上,那双深邃的眸子也随着他抬头,暴露在了光线中。
“一个出钱,一个出力?”他喃喃重复,突然哂笑。
“你们问过我了吗,就拿我寄回来的津贴盖新房。”
他的声音突然变冷,刚毅立体的五官也变得冷肃。
“我走后一个月就开始挖地基,也就是说,那时候婧怡已经怀孕了。”
他突然看向蔡金花,语气质问:“妈,我记得你怀芳芳的时候,我不小心打掉家里一片瓦,你狠狠打了我一顿。”
“你说,家里有孕妇,不能动土,会害孕妇流产。”
“那为什么,婧怡怀孕了,你们还要动工建房?”
他是个军人,该是个无神论者。
可他一想到岑婧怡是早产生下的孩子,他就忍不住将早产的原因归咎为家里的不注意。
蔡金花嘴巴张了张,想解释辩解几句什么。
顾延卿凌厉的眼神又回到顾大军脸上。
“房子盖了七个月。”
“也就是说,婧怡早产的时候,你们欢欢喜喜住进用我的钱盖成的新房。”
“然后,把我的妻女赶出了家门!”
这下,全家人都反应过来不对劲了。
顾芳芳脑筋转得快,赶紧开口:“二哥!是不是二嫂跟你说什么了?”
蔡金花一听,马上激动了。
“我赶她出去怎么了!老二啊,你可不要听那个贱人的鬼话,她怀的那个杂种不是你的!你走了才八个月,她就生了,肯定……”
“她八个月生孩子,那是早产!”顾延卿打断她对岑婧怡的诬蔑,语气不容置喙。
李永芹嘟囔着反驳:“她说早产就是早产?”
顾延卿锐利的眼神立马扫过去,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:“她说是,就是!”
“我信她,也信医院出具的病例证明。”
李永芹有些讪讪,但还是不服,“就算真是你的种,那又怎样?也改不了她是个骚狐狸精的事实!”
“她勾搭外面的野男人就算了,还勾搭你亲哥!”
“留她到八个月,才把她赶出去,那都是我们有良心!”
“要放在几十年前,她这样的,一早就被浸猪笼了!”
看着李永芹言之凿凿的嚣张嘴脸,顾延卿太阳穴的神经突突直跳。
顾大军看着他冷硬的侧脸,心脏咚的一下,慌得不像样。
他赶紧解释:“误会!这就是个误会,延卿啊,你不要听你大嫂胡说。”
李永芹跳起来,声音尖锐高亢:“我怎么胡说了!当初不是你说,那个狐狸精臭不要脸,故意洗澡不关门,勾引你去看吗!”
顾大军急得疯狂给李永芹使眼色。
可是已经晚了。
他被顾延卿一把揪着衣领子薅起来。
李永芹作为媳妇,对顾大军可能不够了解,顾大军说什么她就信什么。
可是顾延卿和顾大军从小一起长大。
这个哥哥是什么品行,顾延卿再清楚不过。
新婚夜和他对视一眼都会脸红的岑婧怡,绝对不会做出洗澡故意不关门的事。
而他的哥哥,切切实实有过偷看女孩子洗澡的前科!
积攒的愤怒在这时再也抑制不住,变成力量汇聚到顾延卿的拳头,狠狠砸向顾大军的嘴角。
“嗷!”
“啊!”屋里的三个女人在顾大军惨叫的同时,尖叫出声。
顾延卿额角青筋凸显,又给了顾大军一拳。
平日里只会游手好闲的顾大军哪有能抵挡得住,被打得七荤八素,鼻子里淌出两条血注。
晕乎乎间见到顾延卿又握紧了拳头,他一个激灵,赶紧挣扎着要跑。
蔡金花和顾芳芳这时候冲上来,一个抱住顾延卿的腰,一个抱住顾延卿握拳的胳膊。
李永芹也跟着冲上来,张嘴就咬上顾延卿握着顾大军衣领子的手腕。
李永芹发了狠地咬,口腔里很快感觉到血腥味。
可是顾延卿完全没有松开顾大军的意思,看着顾大军的眼睛也赤红得吓人。
“你个狗杂种,放开我男人!”李永芹又转而劈头盖脸地去打顾延卿,藏着黑泥的指甲很快在顾延卿的脸上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血痕。
“啊——你要死啊!敢打我家老二!”蔡金花又松开顾延卿,去推搡李永芹。
李永芹打急了眼,口不择言道:“什么你家老二,他就是个……”
话没能说完,被蔡金花狠扇了个耳光。
李永芹捂着脸瞪大眼,很快反扑要打回去。
场面一时间变得混乱不堪。
顾延卿咬了咬后槽牙,狠狠松开双手挡脸的顾延军。
他转身拿起自己的迷彩大背包就走。
顾芳芳追出去,“二哥!你去哪儿啊!”
蔡金花也顾不上打架了,跟着追出去,“老二!你要到哪里去啊!”
母女俩一路小跑跟着顾延卿,回到已经上锁,没人住的老宅。
顾延卿抬起穿皮鞋的脚一踹,门上的锁轻而易举被他踹落。
他进门,将蔡金花顾芳芳母女俩关在了门外。
蔡金花咣咣拍门,“老二!老二你这是啥意思啊!”
任凭母女俩怎么拍门,怎么喊,顾延卿就是不开门。
不到十分钟,外面的动静也就没了。
老房子几乎被搬空了。
顾延卿摸黑走进他和岑婧怡的婚房,在黑暗中面对那张只剩下床架子和床板的床,枯站了许久。
到了后半夜,他才在什么都没铺的床板上躺下。
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又起来了。
岑婧怡抱着没睡醒的茵茵,一打开宿舍门,就看见一堵墙似的顾延卿站在门口。
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来了,肩头上还有被露水打湿的痕迹。
岑婧怡赶着去广播室,抿唇思索片刻后,选择侧身让开路。
“你进来吧,在宿舍看着茵茵,我要去开广播了。”
听出她语气里的着急,顾延卿颔首应好,生疏地从她肩上抱过还在沉睡的孩子。
岑婧怡抬脚离开。
七点的时候,广播准时响起。
广播一直放到八点。
岑婧怡结束工作就匆匆赶回宿舍。
小懒猫茵茵还没醒,侧身面对顾延卿睡得正香。
顾延卿靠坐在床头,一条长腿架在床上,正用骨节分明的手指将茵茵脸上的头发轻轻拨开。
他侧着脸,站在宿舍门口的岑婧怡这才注意到,他脸上有伤。
岑婧怡什么也没说,径直进屋,走到断腿书桌前。
拉开抽屉,从中拿出巴掌大的镜子碎片,以及一瓶碘伏和几根棉签。
她将东西递给顾延卿,“你脸上的伤…”
顾延卿仰头看她。
书桌上方正是一扇窗户,旭日阳光照射进来,在岑婧怡的皮肤上镀了一层柔和的光。
她身上穿的依旧是不太合身,洗得发白褪色的旧衣服。
顾延卿突然后悔,昨天在县城,怎么不快点将那件连衣裙买下来呢?
她穿起来肯定好看。
正失神,床上传来茵茵翻身的动静。
岑婧怡清冷的眸中立马多了几分光彩。
在茵茵朝她看来的时候,她将手中顾延卿还没来得及接过的东西,随意放在桌面上,对茵茵扬起了温柔的笑容。
“小懒猫醒啦?”
在岑婧怡截然不同的嗓音中,顾延卿自觉起身,让开床头的位置。
他看着岑婧怡将笑得眼睛弯弯的女儿抱起来,有种置身于幸福之中,又被隔绝于幸福之外的奇怪感觉。
岑婧怡抱着茵茵,去打开床尾的柜子,让茵茵自己挑选衣服。
看着茵茵挑选好了衣服,在岑婧怡动手给茵茵换衣服之前,顾延卿在书桌面前背对着母女俩坐下。
看到桌面上的碘伏棉签和镜子碎片,他动手消毒了脸上的抓痕和手腕上的齿痕。
拉开抽屉,打算将碘伏和镜子归置回原位,抽屉里厚厚的英语辞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。
思绪瞬间飘远。
谁也不知道,三年前的相亲,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岑婧怡。
他第一见岑婧怡,是在高中开学的那天。
林荫大道下,扎着高马尾的女孩,斜坐在自行车后座上,背带连衣裙随风轻轻飘荡。
当晚他就知道,那个女孩叫做岑婧怡,是校医兼政治老师岑侯明的独生女儿,学习很好,还在英语演讲比赛上获得过名次。
那时候他暗暗下定决心,一定学好英语这门学科!
可是没等他付诸努力,母亲蔡金花就到学校去给他办理了退学,说家里供不起他,让他回家帮忙种地养家。
他回到村里,面朝黄土背朝天,锄头一握就是三年。
那年高考,岑婧怡考上了大城市的高等学府,学的是外语专业。
同年,他不顾蔡金花阻拦,应召入伍。
这一走,就是五年未曾回过家。
谁料回来之后,竟然听到了岑侯明‘性骚扰女学生,畏罪跳河自杀’的消息。
女学生的家长还闹到了岑婧怡就读的大学去。
碍于舆论,学校对岑婧怡采取劝退处理……
没等他从这些消息中回过神来,他就听说有媒人在给岑婧怡介绍对象。
于是立马就买了两斤猪肉、两提点心,找到媒人的家里去。
他成功娶到了岑婧怡。
可是他还是没能保护好她,让她又承受了三年的苦难。
顾延卿的心再次闷胀得厉害,仿佛那本厚重的字典不是放在抽屉里,而是压在他的心头上。
突然,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。
他回神看去,对上茵茵忽闪忽闪的大眼睛。
又顺着茵茵挪动的目光,对上岑婧怡的视线。
“我们要去食堂吃早饭了。”岑婧怡开口,“你吃过了吗?要不要一起?”
“好。”顾延卿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哑涩得厉害。
顾延卿有些失魂地起身,忘了关上拉开的抽屉。
岑婧怡看到那本字典,默默伸手将抽屉合上。
这几年,她除了在广播室工作外,还利用空暇时间,接一些简单的翻译工作,以及偶尔书写发表文章。
否则,靠着每个月八块钱的工资,她的小茵茵要跟着她活得很辛苦。
来到职工食堂。
用餐的人都已经走光了。
食堂的工作人员也已经开始打扫卫生。
岑婧怡牵着茵茵,直接走到角落的一个窗口。
窗口里,戴着大白帽、系着白围裙的中年妇女正在用抹布擦拭桌面。
见到岑婧怡过来,中年妇女立马招呼:“婧怡和茵茵来啦?”
她从桌面下,接连端出两大碗稀饭,以及一盘子切好的油条和一个金黄的麻圆。
“喏,快吃早饭去吧!今天大师傅炸的是油条,可香可酥脆了!还有这麻圆,是大师傅炸得最好的那个,大师傅特地交代说要留给茵茵!”
在大娘热情的笑脸中,岑婧怡低头注视茵茵。
只见茵茵冲大娘竖起了右手大拇指,大拇指鞠躬似地往下弯曲了两下。
这是‘谢谢’的意思。
岑婧怡在发现茵茵不会说话后,就开始做起两手准备,一边攒钱,打算带茵茵去大城市治疗。
一边买来手语书,自学并教茵茵手语,方便茵茵和别人交流,也是做着最坏的打算。
大娘天天早上都给岑婧怡茵茵留饭,自然知道茵茵这个手势是什么意思。
她的圆盘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来,响亮的声音对茵茵道:“不用谢!跟奶奶还用客气嘞?快跟妈妈吃饭去吧!”
岑婧怡松开茵茵的手,上前将那盘油条递给茵茵端着,自己则是端起了两碗稀饭。
顾延卿站在距离两人有一米远的地方,后知后觉抬脚上前,从岑婧怡手中接过两碗稀饭。
窗口后的大娘这才发现顾延卿的存在,趴在窗口上,打量起了顾延卿。
顾延卿人长得高大,五官硬朗,身上还有一股军人特有的沉稳内敛气息。
如果是普通的长辈看到他,肯定会露出满意的目光。
可大娘亲眼见过岑婧怡这两年带着孩子过得有多艰难,所以对顾延卿欣赏不了半点。
“婧怡,这就是茵茵她那个便宜爹吧?”大娘故意亮了嗓门。
岑婧怡轻轻颔首,表示肯定。
大娘立马‘哼’了一声,用更不客气的眼神上下打量顾延卿,用更大的嗓门道:
“长得倒是人模狗样的,怎么人事一点儿不干呢?还有脸回来找你们娘俩!”
“要我说啊,干脆找个坑,尿泡尿给自己淹死算了!”
周围的人被声音吸引,纷纷朝顾延卿投去打量的目光。
顾延卿下颌线紧绷,眉头轻锁。
多少感到难堪,但更多是对岑婧怡和茵茵的愧疚。
大娘的指责也没错,是他、是他全家对不起婧怡和茵茵。
别说是几句讥讽,就是岑婧怡冲过来给他两个耳光,他也会一动不动地承受。
可岑婧怡不会用暴力发泄情绪。
岑婧怡看了眼顾延卿,什么也没说,一手端着油条,一手牵着茵茵,朝最近的桌子走去。
顾延卿也一言不发,在各色的目光打量中,抬脚跟上去。
一家三口,岑婧怡带着茵茵坐在一侧,顾延卿坐在了母女俩的对面。
“你喝这一碗吧,来得晚,食堂已经没有多余的饭了。”岑婧怡将一碗粥推到顾延卿面前。
又补充:“我和茵茵喝一碗就行。”
顾延卿摇头,将粥推回了岑婧怡面前,“你们吃,一会儿茵茵吃不完了,我再吃。”
茵茵吃不完?
岑婧怡看了眼坐在旁边肉嘟嘟的小闺女,抿了抿唇,欲言又止。
最后到底什么都没说。
五分钟后……
茵茵两手捧起比脸还大的海口碗,仰着头,将碗底剩的稀饭全部喝光。
‘咣当’一声放下碗后,她又伸出自己肉肉的小手,捏起那个金黄的麻圆。
小家伙单手捏着快赶上她半张脸大的麻圆,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,一边开心地晃悠着两只脚丫子。
顾延卿看着她,目光又是惊讶又是宠溺。
他从来没见过哪个两岁的孩子有这么大的食量,而且自己吃得这么干净,一点儿也没往衣服上滴。
可是昨天下午这小家伙的饭量明明也还算正常。
像是看出他的疑惑,岑婧怡放下勺子解释说:
“茵茵从小饭量大,但是晚上那一顿不能吃太多,否则会积食不消化。”
顾延卿点头表示了然。
头一天晚上没能吃饱,再消耗一夜,难怪小家伙食量惊人。
注意到岑婧怡已经掏出手帕,开始擦嘴。
“你不吃了?”顾延卿问。
岑婧怡轻轻点头,‘嗯’了一声。
顾延卿瞬间微皱起眉头,看向岑婧怡面前的那碗稀饭。
还剩了小半碗。
盘子里,也还剩了四分之一根油条。
这就吃饱了,难怪这么瘦。
他伸手将剩的半碗粥端到面前,就着岑婧怡用过的勺子就吃了起来。
岑婧怡看着他,神色错愕,脸颊迅速发烫。
这辈子除了小时候,父亲吃过她的剩饭,还没有其他人吃过她剩的饭菜。
他该不会以为,这是她故意剩的饭……
剩的粥和油条不多,顾延卿又在部队养成了吃饭快的习惯,不到一分钟就风卷残云似地解决了剩饭。
不过他吃得快归快,全程没有发出什么声音,吃相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斯文。
放下碗,抬眸看到岑婧怡有些坨红的脸颊,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越线。
他不自觉挺直背脊,中气十足解释:“浪费可耻!”
洪亮的声音引来侧目。
岑婧怡脸更红了,赶紧低头给茵茵擦干净嘴角,然后将空碗空盘收到后厨,清洗干净放回原位。
通常情况下,来吃饭的职工都是自带餐具。
她因为要去广播站,赶不上正常饭点,所以食堂的张大娘才会用食堂的餐具给她和茵茵留饭。
从后厨出来,茵茵也已经吃完麻圆,小嘴泛着油光,正乖乖地让顾延卿给她擦手。
顾延卿手里捏着张蓝白格的手帕,单膝跪地蹲在茵茵面前,耐心地一根一根擦拭茵茵的手指。
“不用擦了,有油擦不干净,我抱她去后厨洗洗就行。”岑婧怡说着就把茵茵夹在腋下。
单薄纤细的身板,夹着茵茵这么个胖娃娃离开,场面有种说不出来的温馨和滑稽。
从食堂出来后,岑婧怡就牵着茵茵朝宿舍的方向走。
顾延卿照样跟在母女俩身后一步远,看起来不像是一家三口,倒像是岑婧怡和茵茵带了个高大帅气的保镖。
回到宿舍,岑婧怡和顾延卿之间的气氛莫名变得有些尴尬微妙。
顾延卿站在宿舍门口,像是在等待首长指示的兵。
岑婧怡抱着茵茵坐在床上,又像是被监视的嫌疑人。
良久,顾延卿率先开口打破沉默:“我可以带茵茵出去逛逛吗?”
岑婧怡暗松口气,低头问茵茵:“你愿意跟爸爸出去玩吗?”
茵茵看看顾延卿,看看岑婧怡,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。
几秒钟后,她笑着向岑婧怡重重点头,表示愿意。
于是,在叮嘱过顾延卿几句话后,岑婧怡就把茵茵交给了顾延卿。
父女俩走后,岑婧怡也不闲着。
拉开书桌前的凳子,拿出翻译辞典和笔纸,就开始了翻译工作。
顾延卿单手稳健有力地抱着茵茵,直接往镇上的集市走去。
第一次做父亲,顾延卿不知道该怎么表达爱,只能给茵茵买买买。
别人孩子手里有麦芽糖,他的茵茵得有!
别的孩子抱着玻璃瓶汽水,他的茵茵得有!
……
没一会儿工夫,茵茵就左手一根比脸长的大麻花,右手一个比脸大的糖画。
嘴里还嚼着韧劲十足的橡皮糖。
其余拿不下的,全在顾延卿的另外一只手上。
就这,顾延卿还嫌不够多,笑得星目微弯问闺女:“茵茵,爸爸去给你和妈妈买几件新衣服好不好?”
茵茵眼睛一亮,立马重重点头。
她每次穿新衣服,都很开心,因为周围的阿姨大娘们会夸她好漂亮好可爱。
如果妈妈穿新衣服,妈妈肯定也很开心!
茵茵看着面前的帅爸爸,心中对这个‘爸爸’的喜爱又上升了一些。
一时没忍住,凑过去,在顾延卿的侧脸落下甜甜的‘mua’一声。
顾延卿怔愣在原地。
周围的车水马龙,熙熙攘攘似乎都被隔绝在他的世界之外。
他的眼里,只能看到茵茵笑得梨涡深深的小脸。
这一刻,别说是钱能买得到的东西,就是天上的星星月亮,只要茵茵想要,他都会想办法摘下来捧给自己的宝贝闺女。
“走!爸爸给你和妈妈买衣服去!”
顾延卿胸膛里的心脏强有力地跳着,抱着茵茵,脚步大而稳地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。
怕岑婧怡担心,顾延卿没敢和茵茵在市场耽误太久。
在各给茵茵和岑婧怡买了两身衣服后,他就一手提着买来的衣服、零食、水果,一手稳稳托抱着茵茵,顶着烈日往回走。
回到距离职工宿舍还有一百米远的十字路口时,碰到树荫下有卖雪糕的小贩,他又停下来买了两只雪糕。
一只拨开给茵茵拿着吃,另外一只则是拿在手里,准备拿回去给岑婧怡。
担心天气太快,雪糕融化,顾延卿特地加快了脚步。
不曾想,回到宿舍门口,竟然看到岑婧怡坐在书桌前,被男人半圈在怀里的画面。
站在岑婧怡旁边的男人是瘦高身材,穿着短袖蓝衬衫,黑西裤,搭配黑皮鞋,很是文质彬彬的气质。
男人一手搭在岑婧怡坐着椅子的靠背上,一手撑着书桌,在顾延卿的眼里看来,岑婧怡半个人都被圈在了他的怀中。
见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如此亲近。
再想到自己和岑婧怡重逢再见以来,岑婧怡对自己的那些疏离表现,顾延卿的心里一阵酸涩苦闷。
手里拿着的雪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始化了。
黏腻的白色奶油顺着包装纸的边角,滴滴答答地往地上落。
顾延卿浑然不觉,看着屋内的景象,生不出抬脚向前的勇气。
他要是此时走进去,他和岑婧怡的婚姻,会不会加快结束的进程?
茵茵坐在顾延卿的小臂上,着急地舔着不停融化的雪糕,也顾不上在意顾延卿的反应。
直到将雪糕棍上的最后一口含进嘴里,整个人被凉得一个激灵,她才想起来蛄蛹着身子,要从顾延卿怀里下来。
顾延卿倏然回神,后知后觉蹲身放她下地。
再看着她吧嗒吧嗒跑进宿舍。
出乎意料的,茵茵进去第一个找的人竟不是岑婧怡,而是扯了扯那个男人的衣角。
并仰着脸,一副等着男人回应的样子,俨然和男人很熟。
许知璋和岑婧怡都沉浸在翻译工作中。
对于茵茵的出现,两人都是十分意外。
许知璋温和笑着蹲下身,和茵茵说话。
岑婧怡则是回头,朝门外看去。
门外站着的顾延卿背着光,叫人看不太清他的神情。
只能看到他的英眉微蹙,薄唇也是抿着,显得整个五官更加坚毅立体。
许知璋接过茵茵递过来的麻花后,将茵茵抱起,也朝着顾延卿看去。
高矮错落的三人在顾延卿眼里,简直像一家人那么和谐。
一阵刀绞似的痛在他的心头蔓延开来。
“你好,你应该就是婧怡的丈夫,顾延卿,顾同志吧?”许知璋率先打破沉默,显得落落大方。
顾延卿站在门外颔了颔首,没说话。
许知璋见状,也点点头,紧接着自我介绍:“我姓许,名知璋,是岑老师的学生,现在在第一中学任教。”
第一中学就在镇上,离这里仅有十分钟左右的脚程。
顾延卿无法控制地想,过去三年里,许知璋来这里找过几次岑婧怡?
想着想着,他的眼眶竟开始发红发热。
不过距离远,谁也没注意到他的这点变化。
许知璋见他不说话,以为他是内敛不善交谈的性格,就没再勉强。
许知璋偏头看岑婧怡,腾出一只手指了指桌面上的纸张,低声说了几句什么。
得到岑婧怡的回应后,他就将怀里的茵茵放在了地上。
他关节较粗的手指刮了刮茵茵的小鼻子,温声哄道:“在家乖乖听你妈妈的话,过几天再跟你妈妈到许伯伯的学校去玩,好不好?”
茵茵重重点头,看着许知璋递回来的麻花,她伸出小手推了回去。
许知璋笑得满目温柔,揉了揉茵茵的脑袋,“许伯伯谢谢茵茵的好意,不过这根麻花,还是茵茵拿回去吃吧,许伯伯不喜欢吃麻花。”
三言两语,哄住了茵茵。
茵茵又把送出去的大麻花接了回来。
许知璋站起身后,她仰着头,乖乖地向许知璋挥了挥手。
岑婧怡也离开了椅子,跟在许知璋身侧,打算送许知璋出去。
经过门外的顾延卿时,许知璋彬彬有礼地再次对顾延卿颔首示意。
顾延卿点头回应,并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人。
他没从这个姓许的男人身上察觉到敌意,但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抑制不住地敌视对方。
这种感觉很复杂。
明知道对方在这两三年里,应该给了自己的妻女不少照拂,自己应该感激对方。
可是自己又像最原始的野兽一样,迸发出危机意识,忍不住地将对方当作侵入领地的侵略者。
顾延卿像雕塑一样站在原地,目光追随着岑婧怡许知璋远去。
岑婧怡站在路口,对许知璋摆了摆手。
许知璋同样摆摆手回应后,就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走去了。
岑婧怡转身回宿舍。
才注意到顾延卿提了满手的东西,并且一只雪糕已经在他手中融化,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摊奶白色的积液。
“你的雪糕化了。”她好心提醒。
顾延卿后知后觉低头看去,才感到手指黏腻。
“那边有水龙头,你去洗个手吧。”岑婧怡指向不远处空地上。
空地上有个水龙头,还有一个水井,是所有住在宿舍的职工用水取水的地方。
顾延卿不在乎这点黏腻的脏污,更想听到岑婧怡的解释,想知道那个姓许的男人是什么人。
可岑婧怡显然没有解释的意思。
她进屋拿了扫帚出来,到不远处的泥地上扫了点泥土,回来盖在地上的那摊奶白积液上 。
刚将变湿变黏稠的泥土扫干净,屋里就传来闹钟‘叮铃铃’的响声。
茵茵手脚麻利地爬上凳子,将桌面上的断腿闹钟拿到手里,啪嗒啪嗒跑出来递给岑婧怡。
岑婧怡关闭闹钟,抬眼对上顾延卿的视线,道:“我要去开广播了,你要继续陪茵茵吗?如果你没时间,我就直接带茵茵去广播站。”
“有。”顾延卿的嗓音竟然有些哑。
岑婧怡像察觉到了什么不对,目光闪了闪,但最终什么都没说。
她低头叮嘱茵茵:“那妈妈去工作了,你乖乖在家。”
顿了顿,又交代:“马上就要吃午饭了,不能再吃零食,不然小心肚子疼,又要去医院。”
听到去医院,茵茵的眼睛马上就睁大了不少,乖乖地将麻花拿得离自己的脸远了些。
岑婧怡被她的模样逗笑,摸了摸她的头,然后便转身抬脚朝着广播站的方向走去。
留下高大的顾延卿,和小萝卜头似的茵茵。
父女俩在门口大眼看小眼。
看着闺女可爱的样子,顾延卿所有不好的心情都在此时消散。
他对闺女露出笑容,“茵茵,你在这里等爸爸,爸爸去洗个手就回来。”
顾延卿将手中大包小包的东西,放进了屋里,然后就朝着不远处空地上的水龙头走去。
他刚走。
“喂,小哑巴。”一个大约五岁的小男孩,从隔壁宿舍走出来。
“小哑巴,这麻花是谁给你买的啊?”小男孩走到茵茵面前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麻花,馋得咽了口口水。
茵茵警惕地皱起了小眉头,双手紧握住麻花,往旁边侧了侧身子。
这个小哥哥抢过好几次她的零食了!
还总是叫她‘小哑巴’,没有礼貌!
她不喜欢这个小哥哥!
“喂!小哑巴,你妈妈没教过你分享吗?你给我分享一下你的麻花呗!”
‘呲溜’一声唆了口水,小男孩再也忍不住,上手抢茵茵的麻花。
“拿来给我吃一口!以后我就再也不叫你小哑巴了。”
“拿来吧你!”小男孩完全靠蛮力,将茵茵手中的麻花掰折成了两半。
茵茵在争夺间被他的蛮力撞倒,握着剩下的小半截麻花,一屁股摔坐在地上。
小嘴一撇,瞬间委屈得‘哇’一声哭了出来。
平常安安静静、不会说话的小家伙,这一会儿哭声格外嘹亮。
眼泪也飞溅般往外流。
小男孩猛然反应过来自己闯了祸,单手捏紧夺来的麻花,扭脸就要跑。
岂料一扭头,险些撞上了堵肉墙。
抬头看去,正好对上顾延卿有些阴沉的脸。
顾延卿长得高大,身上有股军人特有的冷肃气质。
别说是这么个五岁的小屁孩,就是部队里的兵蛋子,在见到他们的顾团长沉下脸时,都会吓得低头不敢与其直视。
小男孩捏着麻花的手心瞬间汗湿,在心虚恐惧两种情绪的催化下,也‘嗷’一声哭了出来。
顾延卿没有理会小男孩,绕过他,将地上哭得满脸泪的茵茵抱了起来。
“咋啦!虎子!”
这时,一个咋咋呼呼的圆脸女人从隔壁宿舍走了出来。
“谁欺负俺家虎子了!”
圆脸女人将小男孩往自己的身后一扯,瞪着眼就朝着顾延卿看去。
她本想找顾延卿算账,骂人的话都已经到了嘴边。
结果看到顾延卿那张轮廓过分立体分明的脸,又一口唾沫,把话咽了回去。
“嘿嘿~”她马上挤出了笑脸,一改方才的泼辣架势,有些忸怩地翘着兰花指将头发往耳朵后面捋。
“原来是顾同志啊!你好,我是虎子他妈妈,我叫范佩佩。”
职工宿舍就这么点大的区域,谁家发生点什么事情,都逃不过晚饭后大家的闲谈。
更何况是发生在本身就极具话题争议性的岑婧怡身上的事。
早在昨天顾延卿离开前,所有人就已经知道他的身份。
范佩佩笑着向顾延卿伸出右手,想学文化人见面那样,和顾延卿握手。
可是顾延卿看都没看她伸出来的手一眼,一手托抱茵茵,一手轻拍茵茵的后背安慰。
他的目光有些冷峻,“让你的孩子出来,给茵茵道歉。”不容置喙的语气。
“道,道歉?”范佩佩一脸茫然,缩回了被晾在空中的手。
她将虎子从身后拉出来,“咋回事?茵茵妹妹咋哭啦?你欺负茵茵妹妹了?”
“没有~”虎子瞥了眼顾延卿,颤着声根本不敢承认。
“我没有欺负茵茵妹妹,我……我我就是和茵茵一起玩…… ”
“茵茵…茵茵妹妹要跟我分享她的麻花,我…我刚掰了一点儿,她就哭了。”
闻言,范佩佩立马装模作样地轻拍了虎子一下。
“你这实心眼孩子!人家茵茵叫你掰,你就掰了?”
“茵茵还小,正是护食的时候呢,咋可能真的给你分?”
“来来来,快还给茵茵!”
范佩佩夺过虎子手里的麻花,递过去给茵茵。
麻花上,都已经有了被汗湿的痕迹。
已经不哭的茵茵看着麻花,瘪瘪嘴,扭脸委屈地对上了顾延卿的目光。
事情根本不是虎子说的那样!
她很着急,可是她说不出话。
爸爸会信虎子的话吗?
还会为她主持公道吗?
对上小家伙盛着担忧的水汪汪眸子,顾延卿安慰地摸了摸她的后脑。
下一秒,收起所有面对茵茵时的温柔,面无表情看向虎子。
“是茵茵主动给你分享,还是你叫茵茵‘小哑巴’,还动手抢茵茵的东西?”
他的声音又冷沉了一些:“小小年纪,没有礼貌教养,还谎话连篇。”
“你再不说实话,向茵茵道歉,我就报警,让警察来把‘抢劫’还说谎的人抓走。”
一听说会被警察抓走,虎子立马就怕了。
他‘哇’一声又哭了起来,哭着认错:“不要!不要抓我,呜呜呜~我不敢了,我再也不敢了呜呜呜~”
范佩佩的脸瞬间红了又绿,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。
自己生的儿子,她当然知道是什么德性。
可这种孩子间的小打小闹,向来是几句话就糊弄过去了。
谁能想到看起来仪表堂堂的一个大男人,竟然跟一个孩子计较!
“向茵茵道歉。”
顾延卿对虎子的大哭无动于衷,再次重申。
“行了!”范佩佩将孩子一把扯到身后,上上下下扫视起了顾延卿。
“不就一根麻花吗,至于吗!看把我虎子吓的!要是出了什么好歹,你得负全责!”
顾延卿没有理会范佩佩的威胁,再次重复:“道歉。”
他的语气并没有变化,只是平静地重复。
可这对于虎子来说,已经是从来没有承受过的压力。
“对~对不起呜呜呜……”
虎子站在范佩佩的身后,一边用手背抹眼泪,一边道歉求饶。
“我道歉了,不要抓我呜呜呜……”
听到虎子真的给自己道歉了,茵茵还挂着泪痕的小脸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。
她开心地搂着顾延卿的脖子,枕靠在顾延卿的宽阔的肩膀上。
有爸爸的感觉真是太好了!
以后有爸爸保护她,别的小朋友肯定就不敢欺负她了!
感受到闺女的欢喜,顾延卿也弯了眉眼。
相较之下,范佩佩脸色难看至极,骂骂咧咧地扯着虎子回了隔壁。
她将宿舍门摔得‘砰’一声作响。
难听的话不停地穿透门板传出来。
“妈的什么玩意儿!头上不知道戴多少顶绿帽子,都快成绿毛龟了,还搁这儿把野种当成亲闺女护呢!”
“一个大男人,为半根麻花跟一个孩子计较,妈的活不起就问你岔开腿做生意的媳妇要钱花吖!”
……
听着这些诋毁岑婧怡的话,顾延卿腮帮子紧了紧,简直生出了想要动手让对方闭嘴的冲动。
可对方是个妇女,况且茵茵也在,他不可能跟一个妇女动手。
没有宿舍钥匙,他没法带茵茵出门远离这些污言秽语。
只能暂且按下胸口起伏的怒意,抱着茵茵进宿舍,关上门。
又在书桌上拿本故事书,尽量用生动的语调诵读,以转移茵茵的注意力,不让茵茵听见那些不堪入耳的话。
中午广播时间只有半个小时。
岑婧怡结束了广播就匆匆往宿舍的方向走。
还没走近,就能听见范佩佩的骂街声。
“那骚逼一个月三十天,有二十天都往屋里领不同的男人!”
“要不是她和领导有一腿,就这样道德败坏的婊子,早就被赶出我们的职工宿舍了!”
“妈逼破锅配烂盖……”
虽然范佩佩没有指名道姓,但岑婧怡知道她在骂的人是自己。
从她搬进职工宿舍到现在,她已经和范佩佩起过好几次冲突了,范佩佩每次来来回回骂的都是这些词。
最开始的一次冲突,是有次大雨天,她和当时仅十个月大的茵茵被困在了食堂。
范佩佩的丈夫——齐大同刚好在食堂,就打着伞捎她们回来。
结果范佩佩一口咬定她勾引齐大同,站在她的门口骂了整整一个小时。
后来几次,都是因为虎子欺负茵茵。
岑婧怡冷着脸回到宿舍门口,敲门。
顾延卿很快开门。
“你回来了。”顾延卿脸色同样不太好看,言简意赅地将事情原委大致说了一遍。
“抱歉,是我……”顾延卿话没说完。
岑婧怡已经转身朝着传出骂声的隔壁走去了。
‘梆梆梆!’
岑婧怡拍响隔壁宿舍的房门。
“谁啊!”范佩佩喊了一声。
很快,房门吱呀一声朝里被打开。
见到门口站着的人是岑婧怡,范佩佩怔了两秒。
很快双手环胸,斜倚着门板站立。
“呦!我说是谁呢,原来是岔开腿做生意的回来了。”
岑婧怡面无表情看着她,“你说什么?”
范佩佩冷笑了一声,满不在乎地重复:“装什么聋子!我说你岔开腿……啊!”
‘啪!’
响亮的耳光声和惨叫声几乎是同时响起。
范佩佩捂着自己火辣辣的脸颊,不敢置信地看着岑婧怡。
“你、你你你…你敢动手打我?!老娘我撕不烂你这张脸!”
范佩佩张牙舞爪朝着岑婧怡扑了出去。
早有防备的岑婧怡往后撤了一步。
与此同时,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在了她的面前。
顾延卿单手钳握住范佩佩扬在空中的左手手腕,轻轻一拧转。
范佩佩瞬间‘嗷嗷’叫唤着,不受控制地背过了身去。
就这一会儿工夫,左邻右舍的人都听见动静出来看热闹了。
有从食堂打饭回来的职工,远远看见热闹,也都加快了脚步。
“救命啊!救命啊!打人啦!当兵的打女人啦!”
范佩佩挣脱不开顾延卿的桎梏,稍稍一动,胳膊就传来无法忍受的疼痛。
她只能喊叫着,寄希望于周围看热闹的人中能有人伸出援手。
可是在场的邻居们谁不知道她的品性?
谁没听见先前她长达半个小时的辱骂?
别说伸出援手,看热闹的人中不乏有人觉得顾延卿下手太轻,应该狠狠收拾范佩佩一顿!
这时,岑婧怡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轻轻拍了拍顾延卿的胳膊,示意他松手。
顾延卿诧异偏头看去,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媳妇正面无表情,眉目清冷地看着范佩佩。
想到刚刚那个利落干脆的耳光,顾延卿往前一推范佩佩,松了手。
从岑婧怡的表现来看,岑婧怡要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坚韧勇敢。
她让他松手,那他就相信她有独自解决眼前问题的能力。
顾延卿往旁边撤了一步,但仍是保持警惕盯着范佩佩。
如果范佩佩再次做出对岑婧怡有威胁的举动,他还是会再次出手。
范佩佩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和胳膊,忌惮地看着岑婧怡和顾延卿。
她知道自己双拳难敌四手,一时半会不敢再有任何举动。
就在这时,齐大同拎着饭盒,脚步匆匆跑回来了。
没来得及问一句话,他就被范佩佩揪到了旁边去。
“你咋才回来啊!再晚回来一会儿,你媳妇儿子就要被这骚逼抠男两口子欺负死了!”
“报警!你快去报警!我要告这骚货动手打人!”
范佩佩自觉有了帮手,手指着岑婧怡和顾延卿,态度立马又嚣张了起来。
齐大同听到范佩佩说出口的那些污言秽语,一个头两个大,不用想也知道事情肯定不会是范佩佩说的那样。
“大同!你可别听你媳妇儿胡说啊,分明是你家虎子先欺负人家茵茵,人家婧怡的家属只是要求你家虎子道歉,你媳妇儿就开始骂起人家了!”
周围有人热心描述了事情的原委。
有人附和:“是啊!你回来之前,你媳妇儿都整整骂了人家半个小时了!”
“也就是婧怡家属的脾气好!要是换作我呀,我就算不跟你媳妇儿动手,都得把你家的锅碗瓢盆砸个稀巴烂!”
范佩佩一听大家伙都在帮岑婧怡说话,气得脸红脖子粗。
她双手叉腰,冲最后说话那人破口大骂道:“轮得到你这个鳖孙吭气嘛!岑婧怡这个烂货给你睡了几次啊,你这样帮着她说话!”
“你!”被骂的男人被气得脸都黑了,“你这个泼妇!不可理喻!”
“说谁泼妇!老娘我……”
“够了!”齐大同厉喝一声,口水都溅了出来。
他狠狠瞪着自己的妻子范佩佩。
“你还要给我惹多少事?给人婧怡两口子道歉!”
“道歉?”范佩佩指着自己的鼻子。
“你让我跟他俩道歉?齐大同!你他娘的脑子糊涂了吧!”
“我他娘才是你媳妇儿!你不帮着我,帮着岑婧怡这个狐狸精?”
齐大同脸色更难看了,后槽牙几乎磨出了响声。
岑婧怡看着柔柔弱弱,可实际上根本就不是个会忍气吞声的主!
上次她和范佩佩因为两个孩子生了矛盾。
看起来是范佩佩骂骂咧咧,占了上风,可岑婧怡扭脸就去找领导要求调换宿舍。
结果就是领导在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,把他叫去办公室好一通批评,勒令他管好自己的家属,处好邻里关系。
最重要的一点是,他还被取消了半年的评优评先资格!
他知道是自家理亏,也没有怪岑婧怡。
这半年来,他没敢向范佩佩透露半句自己被取消评优评先资格的事,就是怕范佩佩再找岑婧怡的麻烦。
同时他还没少叮嘱范佩佩要和左右邻里搞好关系。
没想到上半年刚刚过去,范佩佩竟然又和岑婧怡吵起来了!
而且这次的事情还牵扯到了人家岑婧怡当兵的老公!
这要是让领导知道了,他下半年的评优评先资格,岂不是又要泡汤了?
齐大同简直和范佩佩动手的心都有了。
“道歉!”他再次厉声命令!
范佩佩也瞪眼,梗着脖子。
两人的儿子——虎子站在屋里,已经被吓得哇哇大哭起来。
可是两口子顾着斗气,谁也没有去理会孩子。
“不用了。”岑婧怡清冷的声线在这时响起。
齐大同绷紧的神色立马松动,想向岑婧怡挤出抱歉的笑容。
范佩佩则是双手环胸,认定岑婧怡这是服软了。
岂料,下一秒,岑婧怡道:“不用道歉,我不接受。”
“报警吧,让警察来处理我动手打你一巴掌,以及你污蔑我的事。”
齐大同和范佩佩瞬间傻眼了。
顾延卿也再次刷新对岑婧怡的认知。
表面看起来娇娇软软的媳妇儿,真的要比他想象中的坚韧勇敢多了!
就像暴雨中的兰花,看起来美丽娇弱,实际上根本不惧风雨的催打!
“同志!顾同志!”齐大同的呼唤声让顾延卿回过神。
齐大同走到顾延卿面前,双手握住顾延卿的手,满脸乞求。
“顾同志!顾首长!这件事,确确实实是内人错了!”
“我替她向你和婧怡同志道歉!你能不能,劝劝婧怡同志?这件事闹大了,对我们彼此都没有好处啊!”
齐大同拉着顾延卿说话,俨然是把顾延卿当成了可以替岑婧怡做主的‘一家之主’。
周围人的目光也落在顾延卿的身上,等待顾延卿发话做决定。
顾延卿看了眼岑婧怡,她始终神色淡淡,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的情绪掀起波澜。
收回目光,看向齐大同的眼神已然变得冷峻。
他拂开齐大同拉着他的手,“你们该道歉的对象,不是我。”
齐大同一愣,恍然反应过来,马上扭脸面向岑婧怡。
“对不起对不起!婧怡同志,我们向你道歉!”
岑婧怡还是没有什么反应,整个人冷漠得像是一块在散发着寒气的冰。
“我说了,我不接受道歉。”
她和范佩佩统共起过三次较大的冲突。
第一次,就是茵茵十个月,齐大同帮她们母女俩打伞那一次。
那次她觉得是自己没有考虑周全,给好心的齐大同带来了麻烦,就没有和范佩佩起争执,任由范佩佩在她门口骂了一个小时。
第二次,是虎子把刚会走路的茵茵推倒了,她情急奔向茵茵的情况下,把虎子撞倒在地。
虎子手掌擦伤破皮出血,范佩佩抱着虎子又开始了骂骂咧咧。
她和范佩佩解释了几句事情的原委后,就没和范佩佩继续争执,抱着茵茵回了宿舍,任由范佩佩站在外面骂街。
也许是她这两次的表现让范佩佩以为她好欺负。
在今年过年期间,虎子抢了茵茵的糖葫芦,她在屋里听见茵茵哭声,出来查看情况。
结果正好碰见范佩佩夺过虎子手里的糖葫芦,狠狠摔在了地上。
“吃吃吃!什么你都吃!这是野男人给这小野种买的东西,你也敢吃,不怕得脏病?”
范佩佩说话实在难听,岑婧怡就和她争论了几句。
结果便是范佩佩旧计重施,双手一叉腰,又开始骂起那些车轱辘脏话,编排她的是非。
岑婧怡知道和范佩佩这种人争吵是浪费口舌,抱着茵茵扭脸就走了。
她抱着茵茵直接找到了领导,提出更换宿舍的请求。
后来便有了领导把齐大同叫去批评的结果。
那一次,范佩佩在齐大同的极度愤怒下,也不情不愿地向她道歉了。
事实证明,道歉对于这种人来说,只是上下嘴皮子一碰,根本没有意义。
她不需要这种没有意义的道歉。
她要的,是从根源上解决问题!
没有办法更换宿舍,那她就给范佩佩一次狠狠的教训,让范佩佩知道招惹她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!
范佩佩还不知道岑婧怡做的是什么打算。
她冷哼一声,环手胸前阴阳怪气道:“呦!男人回来了就是不一样啊,有靠山了!还‘我不接受道歉’,你不接受?老娘我才不给你这个臭婊子道歉呢!”
“范佩佩!你给我闭嘴!”
齐大同见识过岑婧怡的厉害,知道岑婧怡说报警肯定不是虚张声势。
瞪着眼暂时吓唬住范佩佩后,齐大同扭脸又换上一副卑微讨好的表情。
“婧怡啊,你嫂子她就是个神经病,你别跟她计较!你……”
“你就卖哥一个面子,成不成?这件事闹大了,真的对谁都没有好处!”
“你想想,你家顾同志可是部队里的领导!这事要是传出去了……”
“身正不怕影子斜。”顾延卿冷冷打断齐大同的话,“这件事上,我不认为我和婧怡有什么错,我不怕别人议论。”
顿了顿,他又说:“另外,我永远都会和婧怡站在同一条战线上,婧怡的态度就是我的态度。你不用几次三番,将事情往我身上扯。”
听到这话,岑婧怡冷漠面具下的表情,有了细微的变化。
他说,他永远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。
那如果面对的是他的母亲和家人呢?
他还会这么坚定地说,永远和她站在同一条战线上吗?
短暂的失神后,岑婧怡就又恢复了眼底的清冷。
这不是她需要考虑的问题。
她和顾延卿将会在不久的未来离婚。
到时候她会带茵茵前往大城市看病,她和顾延卿的母亲和家人,将不会再有任何联系。
顾延卿明明察觉到了岑婧怡看过来的目光。
可是他朝着岑婧怡看去的时候,岑婧怡却又是一副冷漠的样子,淡淡地看着齐大同和范佩佩。
齐大同见这两口子都不肯松口,豆大的汗珠不停地从额角往下滴落。
他一咬牙,突然扭身给了范佩佩一个响亮的耳光。
事发之突然、力气之大,将范佩佩打得往旁边连连踉跄了好几步,最后直接跌坐在地上。
范佩佩感觉自己眼前发黑,耳朵嗡鸣,脸颊又疼又麻木。
没等她反应过来,又一巴掌打到了她的头上。
她这才听见自己的惨叫,看清面前齐大同愤怒扬着手要打她的样子。
“啊啊啊——”
范佩佩惨叫着,蜷成一团,用手去挡。
可是预料中的巴掌却迟迟没有落下。
瑟瑟发抖睁眼看去,竟然是顾延卿握住了齐大同的手腕。
“有话说话,不要动手打妇女。”顾延卿冷冷警告齐大同。
顾延卿的举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。
看热闹的人中,几乎有一半人认为顾延卿不应该阻拦齐大同,就应该让齐大同狠狠打范佩佩一顿。
也有不少年轻妇女认为顾延卿阻拦齐大同的这一幕很帅。
在岑婧怡看来,惊讶过后,她对顾延卿的行为更多的是欣赏。
顾延卿没有因为个人恩怨,就纵容在齐大同殴打范佩佩,这是理智的表现。
她也不需要齐大同这种暴力发泄式的解决办法,这并不能让她感觉到半点‘报复’的快感。
范佩佩趁着这一会儿工夫,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了。
她跑进宿舍,胡乱收拾了几件衣服行李,拖着被吓得哇哇大哭的虎子就往外走。
经过齐大同的时候,她还不忘指着齐大同放狠话:“齐大同你这个丧良心,只敢跟自己媳妇动手的孬种!老娘不跟你过了!”
说完,她扯着虎子快步穿越人群。
众人看着她们母子俩迅速走远,又扭过头来看看岑婧怡,看看顾延卿,再看看已经被顾延卿松开的齐大同。
齐大同沉着脸,消瘦单薄的脊背微微佝偻,显然没有要去追范佩佩的意思。
“婧怡同志,对不住了。”他哑着嗓子再次道歉,“她跑了,下回,下回她要是再找你的麻烦,我一定不拦着你报警。”
岑婧怡沉默看着他好几秒,才‘嗯’的一声,转身朝隔壁自己的宿舍走去。
小茵茵扶着门框,睁着大眼正朝这边看。
小家伙也不知道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,还是从小就心理素质强,脸上没有半点恐惧。
瞧见岑婧怡的走近,她朝岑婧怡伸出了自己的小手,牵着岑婧怡朝宿舍里走去。
握上女儿软软的小手那一刹那,岑婧怡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,也忘却了所有的烦恼。
她顺手甩了把房门。
跟在后面的顾延卿躲闪不及,被结结实实撞了鼻子。
听见男人的闷哼声,岑婧怡这才意识到身后还跟着顾延卿。
扭头看去,高大的男人一手撑着门框,一手挡着鼻子,正微微弯着腰。
鲜红的血液在大掌的遮掩下,一滴一滴地往地上滴落。
岑婧怡睁大了眼睛,有些错愕,“对不起——”
她想要上前帮忙处理。
顾延卿冲她摆摆手,连退几步。
“没事,我没事……你陪着茵茵,我去处理一下。”
顾延卿手掌挡着脸站直身,微微仰头,朝着不远处空地上的水龙头走去。
岑婧怡和女儿茵茵对视一眼,尴尬地扯了扯唇角。
她真不是故意的,关门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,这样可以让看热闹的群众快点散开。
她是忘了顾延卿的存在,忘了这个男人跟在自己的身后。
足足过去三分钟,顾延卿这才回来。
他的鼻血已经止住了,但高挺的鼻梁上明显有道青色,鼻头也还有些发红。
因为用冷水洗脸的缘故,他的发际线有被打湿的痕迹,浓黑的眉毛和睫毛也透露出水洗后的清爽。
“对不起。”岑婧怡尴尬再次道歉。
顾延卿也有些尴尬,“没事。”
话音落下,两人又陷入了尴尬的沉默。
茵茵眨巴着大眼睛,看看帅气的爸爸,看看美丽的妈妈。
她扯了扯岑婧怡的手。
岑婧怡低头看过来之后,她指了指放在箱子上的铝饭盒,又揉了揉自己的肚子。
岑婧怡愕然反应过来。
还没去食堂打饭!
通常情况下,她和茵茵会在开始中午的广播前,提前去食堂吃饭或者先打好饭。
今天因为顾延卿带着茵茵出去了,又碰巧许知璋来给她送新的翻译稿件,她和许知璋讨论一个段落的翻译问题时忘了时间,就打乱了原先的习惯。
“抱歉,茵茵,妈妈忘了。”岑婧怡更尴尬了,“妈妈现在就带你去食堂吃饭。”
岑婧怡拿起饭盒,牵着茵茵就要往外走。
顾延卿用身体挡住了她们的去路。
“我带你们出去吃吧。”他说。
没等岑婧怡回答,他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握了握,又补充:“已经这个时间了,食堂估计已经不剩什么饭菜。”
岑婧怡迟疑片刻,回头望了眼桌面上的闹钟。
又低头用眼神询问女儿茵茵的意见。
见茵茵重重点点头,闪亮的大眼睛里透露出期待,她露出了笑容。
“好。”她简短地回应顾延卿。
放下手中饭盒,转身去拿了梳子,重新给茵茵扎好有些凌乱的头发,这才带着茵茵和顾延卿出门。
茵茵虽然才两岁,但头发长得极好,乌黑浓密有光泽,披散下来长度已经到肩膀。
附近的奶奶大娘们见到茵茵,总要夸一句她的头发长得和岑婧怡的头发一样好。
然后再劝岑婧怡把茵茵的头发剪短一些,说剪短了好打理。
这个年代,养小孩也确实没那么多讲究,通常是怎么方便怎么来。
岑婧怡对于那些奶奶大娘们的劝说,向来只是笑笑。
她坚持自己的原则,不会因为嫌麻烦就给茵茵剪短发,也从来没有给茵茵穿过开裆裤。
因为她的坚持,说茵茵是周围最干净漂亮的小姑娘也一点儿不为过。
茵茵右手牵着岑婧怡,走在岑婧怡和顾延卿中间。
没走出多远距离,她仰头看了看顾延卿,默默伸出自己的小手,握住了顾延卿的手指。
顾延卿感受到软软的触感,低头看去。
白白嫩嫩的小闺女对他笑得眼睛弯弯,露出可爱整齐的小米牙。
再看向闺女另一只手牵着的岑婧怡,他的心情再次复杂得找不到准确的形容词来形容。
手上突然一沉,顾延卿下意识用力提手。
只见茵茵抓着他和岑婧怡的手,悬空了双脚。
岑婧怡显然已经习惯了她的游戏,微笑着配合将她提高。
没走出多远,小家伙就没了力气,双脚落回地上。
歇了几十秒,小家伙再次玩起同样的游戏。
这一次,顾延卿和岑婧怡对视一眼达成了默契,前后轻轻晃起了茵茵。
茵茵被逗得咯咯笑出声。
小孩的笑声感染力十足,岑婧怡和顾延卿的眉眼都跟着染上了笑意。
又一次对视后,两人默契地加快了脚步。
双脚悬空的茵茵在速度的刺激下,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。
笑声散进风中,留在林荫大道。
一家三口来到一家国营饭店。
已经过了最热闹的饭点,饭店里稀稀疏疏只有几桌客人。
顾延卿和岑婧怡带着茵茵到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。
服务员过来点菜。
顾延卿将点菜本递给岑婧怡。
饭店里没有纸质菜单,只墙上有块大黑板,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菜单名录。
需要什么菜,就自己将菜名写在点菜本上。
岑婧怡仰头盯着墙上的菜单看了一会儿,最终在点菜本上写下了白灼菜心、清蒸时鱼两道菜。
她又将点菜本递给顾延卿,方便顾延卿补充。
顾延卿只是看了眼点菜本上隽秀清新的字,什么都没有补充,就又将点菜本递给了服务员。
“看那么久,就要俩菜?”
服务员看清点菜本后尾调上扬,仿佛只点两个菜是件多么不合常理的事。
顾延卿眉心微拧,不满服务员的态度。
岑婧怡先他一步对服务员发出了疑问:“请问有什么问题吗?”
很平静的语气,很平静的眼神。
服务员却不敢再说什么,拿着点菜本下去了。
菜上得很快,翠绿的白灼菜心、葱丝点缀的清蒸鱼,虽然冒着热气,但看起来清淡爽口,让人在这个炎热的天气里还能提起点食欲。
岑婧怡熟练地给茵茵挑了鱼肚子上的肉,又取了菜心最嫩的部分放进茵茵的碗里。
等到茵茵大口吃了起来,她才端起自己的碗。
与此同时,坐在她对面的顾延卿也跟着拿起筷子。
岑婧怡看到他的动作,才注意到他一直在等自己,并没有先吃。
有些意外,但她什么都没说。
一家三口全程安静沉默地吃饭,与饭店里其他说说笑笑的客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前台的收银员和闲着的服务员都忍不住多看他们几眼,好奇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。
“哎,小翠,我记起来了!那个女的,不就是你同学顾芳芳的嫂子吗?那她对面那个,就是你同学顾芳芳当兵的哥哥了?”
收银员突然记起岑婧怡的脸,拉着名叫‘小翠’,也就是负责给岑婧怡顾延卿点菜的服务员小声说。
小翠瞟了岑婧怡和背对着自己的顾延卿一眼。
“肯定不是!我听芳芳说,他哥因为嫌丢脸,已经好几年没回过家了!这男的八成是她找的野男人!”
小翠说着眼睛一亮。
她隔着柜台凑近收银员的耳朵,用手挡着嘴悄声对收银员说了什么。
收银员神色为难,“这…这不好吧?”
“这有什么好怕的!”小翠不以为然,“那个男的肯定在乎面子,就算咱们给他说的价钱再高,他也不会问的!”
收银员还是迟疑犹豫。
小翠又说:“你放心吧!一会儿让我跟他们说,多出来的钱,咱俩平分!”
听到小翠要跟她平分多收的钱,收银员心动了,跃跃欲试地点了点头。
没一会儿,顾延卿岑婧怡他们吃完了,去收银台结账。
“您好,请问我们那一桌的多少钱。”顾延卿掏出钱包,站在柜台前。
岑婧怡牵着茵茵,站在他身后距离他有一步远的地方。
收银员额头冒汗,支支吾吾回答不上来。
“八块!”小翠脆生生的声音抢着答,还将手指比成了八,“你们的饭菜,一共八块。”
八块钱?
顾延卿眉心微动,倒不是心疼这八块钱,而是觉得这价钱高得有些不对劲。
不过岑婧怡就带着孩子站在身后,他不想让岑婧怡觉得他连一顿饭的钱都不舍得出,因此还是打开了钱包。
就在小翠和收银员的眉眼染上激动,以为她们的计划就要成功了的时候。
一只肌肤不算多么细腻,但也素白的手搭上了顾延卿正拿钱的小臂。
岑婧怡轻轻将顾延卿往后面拉了拉,自己站在柜台前。
“同志您好,我想问一下,我们点的白灼菜心多少钱一份?”
收银员瞬间慌了,下意识看向小翠。
小翠早有准备,微微抬着下巴道:“两块!”
岑婧怡轻轻颔首,又问:“那我们点的清蒸时鱼呢?”
“鱼贵!要四块五一份!你们要的米饭,一份五毛,三份一块五,加起来统共八块钱。听明白了没有?”
岑婧怡平静地注视着小翠,“听明白了,那麻烦你们给我开一张收据吧,收据上要写明每个菜的价格。”
闻言,小翠和收银员瞬间傻眼了。
小翠眼神飘忽,身上嚣张的气势像破了的皮球一样,霎时间就瘪了下来。
“没、没这个规矩!我们这,没有开收据的规矩!”
顾延卿也在岑婧怡的试探下,看出来面前的服务员和收银员不对劲了。
他表情严肃,沉声道:“我出入过许多饭店,还从来没见过哪家饭店不同意给客人开收据的。到底是你们这没有这个规矩,还是你们不敢给我们开?”
小翠和顾芳芳是初中同学,关系一直很好。
她自己常说自己和顾芳芳情同姐妹,还说顾芳芳的事就是她的事。
因而顾芳芳家里的情况,她一清二楚。
她如今认定顾延卿是岑婧怡找的奸夫,对顾延卿的态度自然是鄙视中带着愤恨。
被一个自己鄙视愤恨的人如此质问,她是又羞又恼,从脖子到脑门,全都涨成了红色。
小翠胸口起伏深吸了一口气,眼看就要和顾延卿岑婧怡起争执。
收银员赶紧拉住她,同时硬着头皮对岑婧怡顾延卿改口:“对不起!两位同志,是我们算错了!你们的饭钱一共是四块五!”
“四块五,和八块钱,差了将近一倍的差价。这是算错了哪道菜的价钱?还是全部都算错了?”
岑婧怡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,可还是让收银员感到了极大的压力。
“我们就是算错了,怎么了?”小翠双手环胸,“现在给你算对了不就行了吗,你还打算揪着不放了?”
岑婧怡坦然点头承认,“没错,我要维护我的权益,要搞清楚这到底是作为一个收银员的失误,还是有人在故意坑骗我的钱。”
“你的钱?呦!这还没离婚改嫁呢,就这么迫不及待呐?”小翠阴阳怪气。
一句话让顾延卿岑婧怡都听出了症结所在。
原来这又是一个听信谣言,故意针对岑婧怡的人。
顾延卿垂眸看着岑婧怡娴静的侧脸,心情突然变得十分沉重。
短短大半天的时间里,岑婧怡就因为身上的流言蜚语,遭遇了两次恶意中伤和针对。
过去两年的时间里,她的日子该过得多么艰难?
“把你们负责人叫出来。”顾延卿握拳在收银台桌面上叩了叩,对收银员说。
从前是他没有尽好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责任,没能保护好岑婧怡和茵茵。
从此以后,他必定竭尽全力,不让岑婧怡和茵茵再受半点委屈!
没等收银员在‘到底要不要去叫人’中纠结出结果,饭店负责人就听见动静,从办公室脚步匆匆赶来了。
向顾延卿岑婧怡简单了解了事情经过后,负责人立马向顾延卿岑婧怡道歉。
“你们俩!还不赶紧向客人道歉!”负责人喝令。
收银员害怕地瑟缩一下,赶紧对顾延卿岑婧怡鞠躬道歉。
小翠则是不情不愿,侧对着顾延卿岑婧怡,硬邦邦地说了声‘对不起’。
“真是不好意思啊,两位同志!”负责人赔笑,“为了表达我们的歉意,今日二位的餐费,我们饭店给你们免了!”
“出来吃饭,该付的餐费我们一分不会少。”顾延卿不接受这样和稀泥式的处理方案,“我要的是,贵店对工作如此不负责的服务员和收银员做出严肃的处理!”
顾延卿在部队已经升到团长的职位,一路走来,没少训斥手底下的兵。
他肃了脸,再用如此冷硬的语气说话,着实骇人。
茵茵都忍不住悄悄挨岑婧怡近了一些,眨巴着大眼睛,盯着让她感到陌生的爸爸看。
更何况作为事件主人公的收银员,直接吓得哭了,无措地向负责人投去求助的眼神。
小翠也有些慌了,她没想到这个男人作为‘奸夫’,竟然还敢不依不饶将事闹大。
难道他就不怕自己和别人媳妇搞破鞋的事被传扬出去吗?
负责人也感到头皮发紧,面前的男同志虽然看着面生,但对方身上器宇轩昂的气质,让他不敢小觑。
“那…那这位男同志,您觉得,该怎么处理?”
顾延卿冷笑一声,“问我?你们饭店没有相应的规章制度?还需要顾客指导意见?”
“有的有的,当然有的。按照我们饭店的规定,玩忽职守者,视情节轻重,处于警告、或罚薪,或停职停薪处理。”
听到可能会被停职停薪,收银员心弦猛然一颤。
“是小翠,是小翠出的主意!”收银员赶紧指认始作俑者,将小翠的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。
面对指认,小翠脸上彻底失了血色。
“你…你……”负责人也气得不轻,“你真的荒唐至极!收拾你的东西,马上给我滚出去!我们饭店用不起你这样的人!你的情况我会如实上报,你在家等着辞退通知吧!”
辞退两个字给小翠的耳朵带来了一阵嗡鸣。
这份工作可是她家里托关系才找的。
她要是被辞退了……
她慌了,眼泪决堤一般往外流。
“都怪你们!都怪你们!你们为什么要这么斤斤计较!为什么要揪着我不放!”
冲着顾延卿岑婧怡喊完,小翠便哭着跑出了饭店。
负责人沉着脸,紧接着对收银员也做出了停薪停职一个星期的处理。
事情总算落下帷幕。
顾延卿不再说什么,掏出应付的四块五,放在收银台上。
和岑婧怡对视一眼后,抱起茵茵。
一家三口离开饭店。
小翠离开了饭店后,找了个没人的角落,呜呜大哭了一场。
她不敢回家,心里那股气也咽不下去。
思来想去,她决定去找顾芳芳,把今天岑婧怡带着‘奸夫’去饭店吃饭,还联合‘奸夫’欺负她的事告诉顾芳芳。
顾家作为岑婧怡的婆家,得知这件事,肯定会出面整治岑婧怡!
岂料,她哭着将事情原委对顾芳芳说了一遍后,顾芳芳皱着眉,陷入了沉默。
片刻后,顾芳芳用不确定的语气告知她:“小翠,你可能搞错了,我二哥昨天到的家。你说的那个带岑婧怡去饭店吃饭的男人,应该是我二哥。”
“啥?”小翠眼泪蓄在眼眶里,忘了流。
怔愣了整整半分钟,她这才绝望地继续哭了起来。
“那怎么办呀呜呜呜,我以为你嫂子光天化日之下偷人,想为你出气才那样整她的,现在我工作丢了呜呜呜呜~”
顾芳芳的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,伸手拍了拍小翠的后背。
“哎呀,你别急别急,等我哥今晚回来,我会跟他说明情况的。我让他明天去饭店,找你们领导说清楚,你们领导肯定就让你们回去上班了。”
闻言,小翠的眼泪这才止住。
小翠又在顾家待了一会儿,下午了才离开。
她一走,顾芳芳立马出门去村口找跟人聊天的蔡金花。
顾芳芳不由分说,将聊得正欢的蔡金花拉回了家。
“妈!我二哥这个月是不是没交钱到家里?”
蔡金花皱眉想了想,把嘴里带皮嚼的南瓜子‘啐’的一声吐到地上。
“是啊,你二哥他不是每个月十五号往家寄钱吗?现在还没到十五号,他就回来了,肯定还没往家里交钱啊。”
顾芳芳表情严肃,将顾延卿今天带着岑婧怡茵茵下饭店,花了四块五吃饭的事,添油加醋地说给了蔡金花听。
“妈!我哥这才回来第二天,岑婧怡那个女人就哄他下饭店了!我哥有多少钱,经得起那个女人骗啊!”
蔡金花一听,心里也是马上警铃大作。
“对!等今晚你哥回来,我就把你哥手上的钱都要过来!”
顾延卿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妹妹正在算计自己的工资。
茵茵在回宿舍的路上,就趴在他的肩头上睡着了。
他和岑婧怡一路无言回到宿舍。
将茵茵放到床上后,宿舍又陷入了尴尬的静谧。
逼仄的宿舍里,高大的顾延卿站在哪里都觉得有些拘谨。
岑婧怡见他满眼都是睡着的茵茵,也不好开口赶他走,就在书桌前坐下,打算拿出稿件来翻译。
结果发现自己根本静不下心来。
明明身后的男人只是坐在身后的床沿,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
可她莫名就是感觉男人的呼吸声很大,好像就喷洒在了她的耳畔。
她手中握着笔,迟迟落不下一笔。
房间里只有字典翻动的声音。
“你和茵茵…”男人低沉的嗓音突然在房间里响起,“在过去的两年里,经常受到像今天这样的针对吗?”
岑婧怡正在写字的手一顿,笔尖流下的墨珠瞬间晕染了那个写到一半的‘情’字。
“嗯。”她很快回神,抬起笔尖,“小镇地方小,居住人口固定,娱乐活动也有限,人们通常需要一个茶余饭后打发时间的议论对象。”
“我一个人带着茵茵,成为这个被议论的对象,很正常。”
“时间久了,人们就会相信她们议论的内容,然后将他们认定的标签贴在我的身上,用她们的视角看我。”
“我已经习惯了。”
岑婧怡语气平缓,完全不像是在述说自己遭遇的不公,好像只是在分析她遇见的一个社会现象。
可她越是平静,顾延卿的心情就越是凝重。
相比起岑婧怡情绪稳定的表现,他更希望岑婧怡和他吵、和他闹,委屈地向他述说一个人带茵茵的种种辛苦。
可是从他回来到现在,她没有向他提过半句自己的不容易。
她平静得像是一汪什么都搅不动的死水。
这让他想起一句话——哀莫大于心死。
“对不起。”顾延卿坐在床尾的位置,看着岑婧怡的背影再一次开口道歉。
“我不是要求得你的原谅,只是觉得真的对不起你和茵茵。”
“是我考虑不周,原以为早点晋升到团职,就能接你去部队随军,不用和你长期分隔两地。”
“若早知道你会在家里遭遇这么多委屈,我定不会为了升迁,留在部队三年不回家。”
岑婧怡原本低着的头微微抬了抬。
他在说什么?
他这三年不回家,是为了快点升到团职,好让她可以随军去部队,而非故意不回来?
岑婧怡清冷的眸子闪了闪,压在心底的委屈和不解悄悄开了个口子。
顾延卿看不到她的反应,盯着她的背影继续道:“咱们结婚第一年,我原本想休假回来看你的。”
“休假报告已经递了上去,我们连队老班长的母亲突然病逝,而每个部队休假的人数有规定,当年就剩我没走,所以我把休假机会让给那位老班长。”
“第二年…”顾延卿说着突然停顿了。
岑婧怡等了等,没等到他继续往下说。
好奇刚想回头看,就听到他用低沉的嗓音继续道:“我执行任务受了点伤,部队医院不肯放我走,加上我也不想让你们知道了担心,就一直留在部队没回来。”
“后来伤好了,领导找我约谈,说有意将我培养成团职干部,让我好好干。”
“我就为了那个团职,一直没有回家。”
听到顾延卿的述说,岑婧怡惊讶得嘴巴微张。
能被部队医院扣着不让走,那应该伤得很严重吧?
可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‘受了点伤’。
“婧怡,我对你说这些,不是要狡辩什么。”顾延卿英眉拢起了内心的自责和痛苦,“只是觉得你应该知情,我并非外界传言的那样不想回来。”
面对他的解释,岑婧怡倒是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
抿了抿不用妆点也自然粉嫩的唇,她‘嗯’了一声,“我知道了。”
平淡简短的反应,像盆冰水,哗啦一声浇在了顾延卿心头那本来就奄奄一息的希望火苗上。
他的心就像被燃烧得火热的石头被浸入冷水里,‘啪’的一声裂了道缝。
他不甘心地又将自己的心从冷水里捞了出来,道:“我每个月都有往家写信寄钱给你,信和钱应该都被我妈她们截留了。可……”
“可你为什么不尝试主动联系我?”
没有主动尝试他吗?
岑婧怡眼神微怔,声音低低:“尝试了的。”
“怀茵茵三个月的时候,我问你妹妹要了你的通信地址。”
“然后以两个月一封的频率给你寄信。”
顾延卿愕然,“可我从未收到过你的来信!”
他很快反应过来什么,猜测问:“是不是地址出了错?芳芳她给你的地址是什么?”
岑婧怡毫无迟疑犹豫的,报出了那个自己已经书写过几十次的地址。
“不对,这个地址不对!”顾延卿眉头紧蹙。
“这个地址是我以前服役的连队,我早在和你结婚前,就已经调到现在的连队了。”
说着他心沉了下来。
顾芳芳肯定知道他调连队的事情,也知道能联系到他的通信地址,可她为什么要给一个假地址给岑婧怡?
没等他思索出顾芳芳这样做的动机。
岑婧怡说:“后来我生下茵茵后,你妹妹又来找我,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。”
顾延卿拧眉察觉不对,“她会那么好心?”
岑婧怡抿了抿唇,说明了自己花钱从顾芳芳手里‘买’通信地址、‘买’电话号码的原委。
听得顾延卿搁在膝上的手都握成了拳头。
他没想到,自己读过书、有一定文化素养的妹妹,竟然会这样算计自己的亲嫂子!
“刚拿到电话号码那段时间,我手头不宽裕,就没给你打电话。”岑婧怡继续说。
“后来茵茵三四个月大,用钱的地方没那么多了,我才第一次尝试打电话找你。”
她还记得那一天,天上下着小雪,路上一个人都没有。
她背着用小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茵茵,去到当时还不是电话亭的公共电话前。
交了一元钱的长途电话费,心情忐忑紧张地拨出那串她早就铭记于心的号码……
将思绪从回忆中抽回。
她继续说道:“电话打通了。”
“我向接电话的同志打听你的名字,结果对方刚刚回复,电话就突然中断了。”
“报亭的阿姨说,应该是故障。”
“后来,下了罕见的大雪,出现故障的电话线路一直到天气暖和才维修好。”
她在广播站工作,每天四次固定广播的时间,加上还要照顾茵茵,根本没法跑到更远的地方去找公共电话。
再加上电话费对当时的她来说,是笔不小的开销,她需要省吃俭用才能省出这么一笔钱。
“再后来,我陆续又给你打过几次电话,但每次接电话的同志都说你不在部队。”
顾延卿的回忆也在岑婧怡娓娓道来的声音中被勾起。
他确实收到过几次有电话找他的消息。
可他以为是家里人打电话来问他要钱,这种事情以前不是没有过,所以他就没有细问。
他想着,如果家里真的有什么急事,肯定会再次打来电话。
谁料造化弄人,那竟然是岑婧怡给他打的电话!
心情再次沉重得心脏跳动都显得吃力。
小小的宿舍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
“对不起。”顾延卿眼眶微红再次道歉。
他往前倾身,双肘撑在了双膝上,十指作梳插进了浓密黑亮的短发中。
岑婧怡没有说话,垂眸看着桌面上自己翻译出来的文字,注意力却根本不在那些文字上。
这是她的最后一份翻译工作。
等翻译完这份稿件,顾延卿应该帮她开好介绍信了吧?
到时候她就可以带着茵茵去大城市求医了。
(仅推文,如侵立删~[心]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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